這一切都說明了容天鵬無私的人生態度、對馬匹以及賽馬運動本身的熱愛。當我們請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時,他其實可以讓一切都關於自己。他卻帶著一張長長的手寫名單,緊緊握在手中,裡面列出他想要感謝的人。
名單上包括合作已久的馬主們、馬會高層、醫生們、護士們和教授們。與許多同行不同,他並不擅於孜孜不倦的推銷自己。但這份名單,和他特意抽時間列出來的行動,都展現了 66 歲的他,於直至這個星期退休前 12 個馬季中,所努力追求的那種練馬師風範。
「我升正為練馬師時已經 50 多歲了,因此我知道我的練馬師生涯不會太長。」容天鵬在接受《Idol Horse》訪問時說道:「所以我問自己,『我的目標是什麼?』我在擔任副練馬師時就看到,練馬師和馬主之間的關係很少能夠長久,大多數時候兩人都會分道揚鑣。因此我決定要(與馬主)建立真正的友誼。而且我決定永不放棄馬匹,給予牠們每一個可以發揮的機會,讓牠們可以發揮出最好的水準。」
容天鵬的賽馬人生,起點完全與綠色的沙田草地跑道相距甚遠。他於蘇屋邨出生並長大,這個屋邨是位於深水埗區內的長沙灣山坡上,是一個由 16 座大樓組成的迷你城市,有超過一萬五千人居住。
蘇屋邨曾是許多才華橫溢人物的成長地,例如是粵語流行歌星許冠傑及其兄弟,以及樂隊 Beyond 成長的地方。毫不意外地,這片石屎森林和馬匹完全無關。
容天鵬父親育有五名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名相機銷售員,偶爾會觀賞賽馬。但當香港賽馬會刊登年度招生廣告時,他建議這個身形稍微瘦弱但又很有運動細胞的兒子去試一試。
當時是 1976 年,是香港賽馬會見習學員第三期訓練班。容天鵬當時的同學還包括練馬師沈集成,兩人之間的堅韌和工作態度,都是從這個時期的訓練而培養出來。
「那段日子相當艱辛。」容天鵬談及新界上水雙魚河的訓練生活時說道:「我們住在那裡,每個星期只有星期日一天休息。我們衣食住都在那裡,和整個班級一起住在宿舍裡。我記得那時候一班大約有十四人吧!」
容天鵬算是當中較優秀的騎師之一,但在一個華人騎師被媒體譏笑為二流騎師的文化中,要有所作為並不容易。除了本地傳奇騎師告東尼(Tony Cruz)外,像摩加利(Gary Moore)這樣的外國星級騎師主導當時的馬場。如今見習學員會被派往澳洲,在鄉鎮馬場磨練技藝。但在 1970 年代,香港馬壇是個只能沉或游的深水區,年輕騎師的機會十分有限。
作為騎師的容天鵬仍有不少亮點。他記得自己於 1979 年 11 月策騎一匹名為「功夫」贏得從騎首場賽事,一切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牠取得領先並贏馬了,摩加利也同場角逐,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一星期的晨操表現。」
這場頭馬是一個簡單直接,「坐穩」的工作,但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卻是他擁有頑強決心及「永不放手」的另一個例子。
容天鵬於處子勝利前兩天,他在晨操時被拋下來。當時剛好離練馬師譚文就不遠,他緊緊抓住馬鞍於泥地跑道上被拖行:「大約 50 米後,我讓馬匹停下來,然後又再重新騎上去。」他說道:「其他騎師都說『你瘋了』,但我不能放手,否則我的波士絕不會讓我上陣。在那個時候,要找到一匹可以出賽的賽駒真的非常困難。」


到了 1986 年,情況變得十分艱難,以至於他決定轉向幕後工作。從普通的騎馬人,到領班,再到副練馬師,容天鵬轉任幕後早期大部分時間都在約翰摩亞(John Moore)的指導下成長。
他並不滿足於為業界最頂尖的練馬師工作,即使約翰摩亞還是處於成長階段。他渴望更多,每個抖暑期,容天鵬都會自資到世界各地旅行並實習,以提高自己的技藝及擴展視野。
首先是到英國的新市場(Newmarket),向前經典賽冠軍騎師,轉任練馬師的 Frankie Durr 學藝。這位出身於利物浦的嚴謹練馬師對細節十分敏銳,賽馬哲學亦與容天鵬很契合:「充分發揮一匹馬最大潛能的首要原則是要善待牠。」這是 Frankie Durr 的教條。
容天鵬那些年的自資研習之旅還包括到澳洲玫瑰崗(Rosehill)接受頂尖練馬師蘇特倫(Paul Sutherland)指導,以及到北美洲於加拿大的活拜(Woodbine)和紐約的貝蒙園(Belmont Park)為賽駒操練。
正是在這些旅程中,容天鵬開始看到自己想成為的練馬師類型,就像 Frankie Durr 那樣以馬為本的那一種。同時也得出那些他不想成為的練馬師類型。
「美國人對那些馬匹訓練非常非常嚴苛,甚至包括牠們的兩歲賽駒如是。每一匹馬都遇到一些問題。相當多馬匹於兩歲時已經出現膝蓋問題及肌腱問題,牠們每星期需快操三次。」
容天鵬對知識的渴求、沉穩的態度及努力不懈的工作熱忱,使他很快被晉升為副練馬師,首先他於1991年與張定邦合作,之後又轉到南非練馬師苗禮德(Tony Millard)麾下任副練馬師兩個馬季。接著,他遇到了一位可以改變人生的人,一位新晉的澳洲練馬師,名叫蔡約翰(John Size)。
這位沉默寡言,外觀悠閒的昆士蘭人。當時馬壇對他相對陌生,事後回想起來,當時馬會選他出任練馬師實在是一個充滿靈感的決定。當看到蔡約翰戴著寬邊帽,穿著膠靴,悠閒地走進沙田馬場時,許多人都心想:他就像個農夫。容天鵬說道:「他看起來像個農夫。」但只要一與他談話,容天鵬就被說服了,他就是傳奇的一員: 「第一次跟他傾談後,我回家告訴妻女:『這個人將來一定會成為傳奇。』」

在跟一個對馬匹和馬房員工都非常嚴格及嚴苛的練馬師苗禮德共事後,容天鵬發現蔡約翰完全是另一番風格,他的一切安排都按著緩慢且一定的節奏進行。
「你自己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差別,看看成績就知道。苗禮德非常進取,但蔡約翰很有耐性,馬季一個接一個,冠軍又一個接一個。」容天鵬說道,提到這位練馬師於在港設倉初期驚人地三奪練馬師冠軍。
「蔡約翰的訓練風格是逐步建立馬匹的體能基礎,讓馬匹能夠更持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馬,並且你能看到牠們如何一直出賽,不斷進步。」
在蔡約翰的帶領下,容天鵬遇見了一個與他的「最先上班,最後下班」工作精神相同,同樣熱愛馬匹的人。「這只是一種完全的奉獻。」他說道:「他自己會混合飼料,自己策馬出操。這是很簡單直接的,同時他也努力工作。」
一開始不是每個人都相信蔡約翰,甚至有一名騎馬人因為他的非傳統方法而離開了。但到了那個馬季完結時,蔡約翰已經成為冠軍。
「他讓很多人看起來很尷尬。他接收轉倉馬,並且完全改變了牠們,從五班贏至一班,」容天鵬回憶道。連已故及令人尊敬的愛倫(Ivan Allan),這位出名難以討好的人都曾讚賞過蔡約翰: 「甚至愛倫有一天跟我說:『你的波士是我在這裡最尊重的練馬師。』」
容天鵬於馬壇與蔡約翰合作了十二個馬季,其中七個馬季取得冠軍,但隨著其野心漸長,他也申請獨立開倉,卻被拒絕申請。他說道:「我至少申請了十次以上。」
他直到 2013/14 馬季才以 54 歲之齡終於獲得練馬師資格,那時他已經清楚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練馬師。
首先,他指出他有自己的座右銘:「永不放棄任何一匹馬」,但他也清楚,想在香港馬壇取得成功是要付出代價。
對於頂尖練馬師而言,包括蔡約翰,想要一直保持在頂峰,背後都要帶有一種殘酷的面向:就是將一些表現未能達預期的馬匹安排轉倉或退役,以騰出空間給新馬加盟。有時候選擇是很簡單的,就是從頭馬或友情之間選擇。
「我不想直接趕走馬匹,因為那樣會失去那些友誼。」容天鵬說道。
他手中長長的名單證明了他始終堅守自己的承諾。而他在本地媒體中有著「容大夫」的外號,也是因為他在堅持處理及扶正有問題馬匹方面中作出努力。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信念,容天鵬從未訓練過一匹馬王級賽駒,但他於 11 個馬季的 368 場頭馬卻展現他的穩定性。而或許最能體現他以馬主為本,馬匹優先的數字,是他在馬房即將完結的幾天前,仍然持有 41 匹賽駒於馬房名單上。馬主們願意把賽駒留在即將退休的練馬師手中,這充分反映了他與馬主之間所建立的深厚友誼。
當然,容天鵬的最後一季不僅僅是以他在馬場上的成績作紀錄。於 2024 年 6 月,他被診斷出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AML)。即使於治療期間,他仍努力每天在家工作。經過女兒 Sam 捐贈的骨髓進行移植和治療後,他於去年 12 月重返馬場,迎來一個令人欣慰的回歸。
在此之前,容天鵬馬房曾經掙扎,上陣 106 次僅贏得一場頭馬。但從他回歸那時起,他已贏得 19 場頭馬,每一場頭馬都像贏得一級賽般大肆慶祝。
當我們的對話接近尾聲時,容天鵬仍想談談他那一串很長的感謝人名單。然而,當談到家人時,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情感的停頓,話語簡潔:「他們是我的全部。」他說道,指的是妻子 Phoebe 和女兒 Sam。


自從於五十年前走進騎師學校起,容天鵬的人生就專注於馬匹和馬主上。那當日他的鬧鐘不再於凌晨4點前響起時,他的生活又會有何改變呢?
容天鵬不確定自己將來會做甚麼,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會脫離馬壇。與Sam一同從事血統顧問工作會其中一個選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是,他會將人生一部分時間用來幫助他人。在他的手寫感謝名單上,還有教授們、醫生們和護士們。而他在完成治療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仁安醫院和瑪麗醫院捐款。
「我希望能利用自己在賽馬方面的專長,幫助那些不幸的人,」他說道:「我希望能找到某種方法,運用賽馬協助我對整個社會及社區作出貢獻,我曾經受到許多人的幫助,所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回饋社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