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師間存在著不成文規定,雖非「盜亦有道」,但至少在「賽馬警察」登門時該說什麼、更重要的是不該說什麼,他們之間存在默契。
通常流程是這樣:騎師 A 被傳喚至董事室,針對賽道上騎師 B 明顯有過失的事件接受調查。他們會播放錄影,慢動作回放,從不同角度反覆檢視,試圖引導騎師 A 吐露實情。但通常檢方難以讓證人徹底坦白。他們會互相照應,情誼相待。
因此當騎師透露不利證詞時,董事會頓時挺直身子,記者們耳朵豎起,眾人皆驚:事態恐怕不妙。
一個毫不起眼的悉尼冬日周六賽日,即便對最狂熱的賽馬迷而言也難免興致索然。但這天卻見證了騎師之間潛規則的微妙變動,或許只是些微改變。
勞樑棟(Zac Lloyd)身為悉尼應屆冠軍見習騎師,當日已接連交出兩場頭馬,這對年輕騎師而言堪稱登峰造極:在城市馬場中以見習騎師身份屢獲佳績。即便他騎乘的是一根掃帚,你恐怕也會衝向投注站下注。
下一場賽事中,他盯上了王者——悉尼冠軍騎師麥道朗(James McDonald)。開始心雄的騎師最危險,而當勞樑棟看見麥道朗的坐騎 United Nations 開始減速時,他心雄了。勞樑棟策年長馬 Kirkeby 緊隨其後,這匹馬由麥道朗最大支持者華禮納(Chris Waller)訓練。
當馬群紛紛轉入玫瑰崗馬場直路時,勞樑棟的坐騎勢必會在某個瞬間輕鬆超越麥道朗那匹馬。他會選擇繞到外側推進?還是等候幾步再出手?屆時是否已錯失追趕前方馬群的良機?抑或趁機從麥道朗坐騎和內側馬群間的縫隙中悄然切入?
勞樑棟的導師,名人堂騎師白德民(Darren Beadman),這位澳洲史上最頂尖的騎師之一,此刻緊盯電視螢幕,他正思索著勞樑棟將如何抉擇。
勞樑棟試圖將麥道朗的坐騎撞開,兩匹馬的碰撞場面並不雅觀。那種令人心臟瞬間飆上至喉嚨深處、只想閉上雙眼的瞬間。兩匹馬的頭部不停轉動,相互頂撞,宛如兩名拳擊手在近身搏鬥時以頭部互撞。麥道朗最初試圖將勞樑棟逼入難以望空的位置,麥道朗此刻意識到事態嚴重,決定繼續這場碰撞對決對誰都不利。他為勞樑棟騰出空間,讓對方得以撬開空位。
「那差點釀成悲劇。」麥道朗事後向董事直言,打破了騎師之間的潛規則。
勞樑棟再次被罰停賽。這已是他在一年多時間內第 11 次停賽,堪稱慣犯中的慣犯。
「他居於對手內側身後,他只需要等候多30米。」白德民道。「這場對決猶如老牛與小牛的較量。但他竟試圖用肩膀擠開對手,當時他還落後一個馬頸的距離。這不是狂妄自大,就是愚蠢至極——兩者必屬其一。」
但頂尖騎師難道不應帶著那份傲氣,那種「我比你強」的心態才能登頂嗎?
「傲慢與自信僅一線之差。」白德民續道。「當自信越界時,便會淪為傲慢,使人妄自尊大。某種意義上,你確實需要那份傲慢作瞬間決策,讓自己堅信『我能做到』。登頂之路需要些許傲慢,但必須清楚這份傲慢的底線。」

自白德民時代以來,澳洲賽馬界或許再未出現過如勞樑棟這般天才橫溢的騎師。白德民從騎時曾遠征香港,協助約翰摩亞(John Moore)奪得首個冠軍練馬師頭銜,卻因一場駭人的墜馬事故而終結其騎師生涯。
有幾多少年像勞樑棟這般,年僅十幾歲便獲親手選中,成為穆罕默德酋長(Sheikh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全球賽馬帝國澳洲分部的見習騎師?
他氣場十足,舉止始終彬彬有禮。身上帶著一股傲氣與聰慧(高中畢業成績高達 85 分)。自信滿滿卻不失深思熟慮。帶點表演慾?或許。但這份特質同樣成就了「Miracle」Malcolm Johnston,這位天賦異稟卻偶爾特立獨行的騎師,在 1980 年代因停賽錯失了「京士頓城」(Kingston Town)三奪覺士盾中的其中兩場。
對勞樑棟而言,這只是個尋常的星期四。在悉尼以南九十分鐘車程的Kembla Grange,他趁著上陣之間的時間與《Idol Horse》共進午餐。身著白襯衫的他,金髮間點綴著挑染,說話時帶著融合國際化成長背景的口音。由於離下一場賽事上陣尚有數小時之遙,在董事許可下,他得以暫時離開賽道享用簡短午餐。
當話題轉向表演慾與自信時,他露出腼腆的笑容。這源於去年珠峰錦標賽前他為賽馬新聞網站Racenet拍攝的短片。影片中,勞樑棟略帶戲謔地宣稱,他確信能憑「磁性仙妃」(Stefi Magnetica)奪冠。因這匹賽駒是賽場中最強,而他則是賽場最頂尖的騎師。這場總獎金高達 2000 萬澳元的珠峰錦標堪稱澳洲賽馬界盛事,參賽騎師陣容包括麥道朗、韋紀力、羅理雅、薛凱華及金美琪等資深好手。
「我確實這麼說過,」勞樑棟咧嘴一笑。「那話確實有點狂妄,有點離譜。」
但這就意味著這句話錯誤嗎?
「你必須有自信⋯⋯否則在賽場上會被淘汰。」他朝賽道方向點頭道。「總會有人比你更自信,你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若你對自己產生懷疑,還不如別出場。看看潘頓和麥道朗,我敢說他們自認是世界頂尖騎師。若非如此,他們不可能達到如斯高度。這正是我努力領悟的道理。」
自從五年前在昆士蘭打吡賽場上,勞樑棟首次策騎1.3倍賠率的全熱門賽駒Satine出賽以來,人們很難不被他這顆崛起彗星所吸引。多數練馬師樂於協助見習騎師開展職業生涯,而當時勞樑棟的波士——父子檔練馬師魏明仕及魏文山(Tony & Trent Edmonds),為這位少年覓得一匹穩操勝券的「送分題」。勞樑棟的哥哥 Jaden 策騎該場賽事的次熱門。幾乎整場賽事中,Jaden 都在外側緊貼勞樑棟的坐騎,直到 Satine 勢不可擋地拉開距離。
「當我的馬跑到 400 米處時,我直接說:『再見了,兄弟。』」勞樑棟笑著回憶。
試想在人生首場賽事中,以近 70 公里時速疾馳時,竟有膽量戲謔同場策騎的騎師——即便對方是你的親哥哥。
「然後我的坐騎就飛奔起來,」他說。「那感覺挺酷。」
兄弟倆的父親勞愛德表示:「我很高興他贏了,因為我得開車載他們回家。要是輸了,他肯定會怪 Jaden 。」
勞樑棟當天最後一匹坐騎是 2.3 倍的大熱門,卻在出閘時摔倒,就此結束了勞樑棟的首天。這場意外彷彿將賽馬中令人眩暈的高潮,與撕心裂肺的低谷形成縮影,而這正是他作為見習騎師的首個賽日。
但這位在昆士蘭贏得勝利的少年很快便引起全國矚目。他迅速轉戰悉尼,加入高多芬當時的專屬練馬師甘敏斯麾下,而白德民正是甘敏斯的左右手。
勞樑棟當時的頭馬如潮水般洶湧,一發不可收拾。尤其在高多芬的鼎力支持下,加上見習騎師減磅這項近乎外掛的優勢。他連續兩年奪得悉尼冠軍見習騎師,成為本世紀繼祈普敦(Sam Clipperton,2012-13 及 2013-14 賽季)與杜倫(Robbie Dolan,2018-19 及 2019-20 賽季)後第三位達成此壯舉的騎師。2022-23賽季,勞樑棟贏得 76 場頭馬,創下自四十多年前自夏禮善(Wayne Harris)以來,悉尼見習騎師單季最多頭馬紀錄。
此為勞樑棟贏得榮譽甘明斯獎(Bart Cummings Medal),表彰其在整個賽季悉尼賽事中的卓越表現。他完成了不可思議的壯舉:打破了華禮納的壟斷。自 2010-11 賽季以來,華禮納幾乎每一年都能將此獎收入囊中。勞樑棟不僅改寫了紀錄、囊括大獎、更在過磅室裡觸動到一眾資深騎師的逆鱗。
「我比更衣室裡其他人都年輕許多,帶來新一代氣息。」勞樑棟說道。「這有其優勢,但也可能惹惱某些人:那些不習慣這種風格的老前輩。顯然,我的成長背景與其他同行不同。我比他們更敢於突破框架,熱衷與支持者互動。當我在外活動時,我總能在人們主動上前交流的時刻中獲得極大樂趣,我覺得這很酷。」
談起勞樑棟,難免要提及他剛開始於悉尼策騎時頻頻被董事傳召,傳聞說他當時幾乎每兩星期就要出席一次研訊,他反駁道:「我感覺好像是每日都被傳召。」
「現在回頭看,我以為自己當時真是非常不幸,」勞樑棟說道:「當出了名後,大家都會對你放大檢視。與此同時,當時的我亦過份進取。」
「不過我絕對不會為全世界改變自己。因為我有競爭的心才可達到這樣的高度,而且我想在悉尼證明自己的能力。有些賽駒如果當時不是我那樣進取地策騎,根本不可能取得頭馬。」
「我也努力地改善情況,這個馬季我算是控制得很好,幾乎沒有被傳召到董事室。這裡有一條微妙的界線。」
白德民一直是他的路標。
勞樑棟作為騎師也曾出現分心的跡象,例如提早離開晨操、賽前準備不足、擔心被罰停賽等。白德民其中一個座右銘是「態度決定高度」,而有一天他特別拉勞樑棟到一旁說:
「聽著,鐵磨利鐵。」
勞樑棟笑著說:「我當時問他那是甚麼意思?他說:『如果你努力奮鬥,自然就會有好成績』。他說得對的,我發現我上陣次數越多,賽日期間的感覺也變得越敏銳。」
生於賽馬世家,通常意味著一生都會與馬相伴,而勞樑棟的天賦讓他不斷前進。他的父親勞愛德是位走遍全球的傳奇騎師,曾於家鄉南非、香港、毛里裘斯及澳洲大放異彩。

六歲那年,勞樑棟會在家中的客廳模仿策騎,一邊看著父親策騎香港名駒「步步穩」獲勝的重播。當其父親揮鞭時,他也會模仿每個動作。他在童年時多與沙田其他騎師或練馬師的兒子:霍宏聲、Tom Prebble 和 Ronan Fownes 一起成長。
「那是一群很好的兒時玩伴,」勞樑棟說道:「我想說的是,那裡(沙田馬場)真是一個適合小孩長大的地方,因為我們住在同一棟大廈,整天可以一起玩。」
他當時還以為有匹馬可以陪他玩。不過即使是一個善意的計劃,過程也不代表一定會很順利。
Mystery 這是個罕見的小馬名字,但對勞樑棟來說,這是他第一匹擁有的馬。不過正如名字所暗示般,他從來都不能完全操控這匹馬。
「這匹小馬非常難教,騎起來也很不容易。」勞愛德笑說道:「牠經常與勞樑棟的相處中佔上風,讓他感到很煩厭。我看到他渴望操控的決心,但那匹小馬偏偏我行我素,有時候勞樑棟甚至自己跳下馬,讓小馬自己跑掉。我光時追回牠就要半個小時。」
勞樑棟的父親勞愛德於51歲時中風,那時他還在上小學,醫生說他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年幼的勞樑棟當時不知事態嚴重。而當時已贏逾 4500 場頭馬,取得南非六次冠軍騎師的勞愛德,仍決定嘗試復出策騎。
勞愛德自己坦言很討厭游泳,但一度靠游泳來保持體能。他會沿著泳池底部的黑線來回游幾個小時,而他其實連轉頭呼吸都做不到。
「我不能做太多,但我能浮潛用的潛水鏡游泳。」勞愛德說道:「我不能做到轉頭呼吸,因為這樣會讓我在水中失去平衡,這對我來說真的不容易。」
勞樑棟看到父親堅韌不拔的毅力,深受感動,尤其當勞愛德成功復出策騎後。
「我放學回家時,他會說:『我今天在泳池游了10公里。』」勞樑棟說道:「他從來不是一位游泳好手,在那年紀仍抱著這種瘋狂的熱忱和對賽馬的熱愛,真是不容易,很多人都不能做到。」
「在我眼裡,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騎師。可能從成績看來不是,但他成就斐然。他(在南非)更被當為神一般的存在。現在我明白當中原因,但當時我只覺得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鮮為人知的是,勞樑棟原來也有機會在足球及板球運動上發展。
足球方面,他是一位出色的中場球員。勞愛德形容他是「永不言倦,像機器一樣」的球員,他多次代表昆士蘭州出戰。當他需要每一個星期有三天的早上需要晨操時,其人生分岔點出現了:他入選將遠征歐洲的澳洲青少年代表隊,屆時頂級球探都會來觀戰,但他最終未有乘搭飛機。
他聳肩說道:「我一直渴望成為騎師。」
板球方面,勞樑棟曾是州內的頂級青年打者。不過隨着投快球的選手開始長高,飛快的球速也朝這個矮小的勞樑棟猛攻,令勞愛德覺得是時候停止參與這項運動。
「我跟他說,『不行,你需要停止參與這項運動,那些球員越長越高,球已經多次從你耳邊掠過。』」他回憶:「我看得心驚膽跳,他真的太矮小了。」

所以最終賽馬勝出了,同時他的學業亦保持優異,「主要是其母親(Nicola)愉快」。當他首次跨上馬背時,前路已經明確。勞愛德退休後成了勞樑棟的經理人,每天賽事後都會與他通電話,甚至如果他在最後一匹坐騎後 20 至 30 分鐘都不能聯絡上,勞愛德就會擔心他被傳召至董事室,不過最近這個情況少了許多。
「他有很強的野心,也得找出如何在進取及具競爭力中找到平衡。」勞愛德說道:「他仍在學習中,決定太倉促會讓他惹上麻煩,仍需要改進,但他一直都有改善。」
「要記住一點是,他冒起得很快,對他的標準一直在提升,短時間他已取得不少成就,但他的騎師之路仍漫長。」
根據排名,悉尼擁有世界上最強的騎師,他幾乎每星期的賽日都在這個地區上陣。勞樑棟只有 22 歲,但如果要說他未來或能追上麥道朗的榮譽,是否太誇張呢?
「絕對有可能。」他在回應能否成為世界第一時說道:「我在 22 歲前已經做得不錯,但現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或許別期望他像其父一樣騎到五十多歲,但其父勞愛德和白德民永遠都是他的後盾。
「世界等着他去探索。」白德民說道:「他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擁有青春和天賦。關鍵是他如何好好利用這份禮物,讓它為他達到他希望的地方。」
「以前我的老闆 Theo Green 跟我說過一句話,『你不能把你的老派思想放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這正是他現在的狀態。他的肩膀很年輕,但如果他願意聽從別人的幫助與建議,那老派思想就會跟上。」
下次勞樑棟如果在賽事最後關頭被困在麥道朗的內側,或許他可以有這份「舊派思想」的冷靜,最終贏得頭馬,亦不用再去董事室辯解了∎